爲甚麼昆頓塔倫天奴說得不對?因爲愛情容易想像、而逝去需要交代。我們可以擺上最華美的風景、最美麗的帥哥美女,不需要告訴你任何來由,就如同羅密歐只看了茱麗葉一眼,馬上就猴急地要用雙脣去朝拜她的聖殿,這我們完全可以理解,所以成語纔有「一見鍾情」這種說法,而情書自然也就是將這些天外飛來的情意流於文字而已。但回憶錄不是,回憶錄是對過去的懺情、追憶與洞見,要讀懂一個人的回憶錄,你得了解這個人與他所處的環境,知道他爲甚麼在那時做出這些選擇、理解是甚麼造成這些遺憾,最終才能對書中的種種情緒感到共鳴。
昆頓塔倫天奴收山前任性之作 帶觀衆回憶荷里活黃金年代
很可惜地,昆頓塔倫天奴已經打算收山了,這也許是他決定任性一次的主因:將《從前,有個荷里活》拍成最私密的遺書。你知道嗎?過往全世界觀衆愛上昆頓塔倫天奴的理由,在於《從前,有個荷里活》之前的8部電影,每一部的題材都能與我們有所共鳴:如果你喜歡黑道電影、你喜歡犯罪電影、你喜歡西部電影、你喜歡剝削電影、你喜歡功夫電影、你喜歡歷史電影,昆頓塔倫天奴爲你的每樣電影嗜好都拍了一部對應的電影。他在呼喚跟他意氣相投的同好,而過往這每一部電影,都成功地擄獲過一羣粉絲們的芳心。
你甚至無須準備任何功課,只要記得帶着你的回憶進戲院就行,你甚至不需要知道希特拉是怎麼死的,因爲他有一個更棒的希特拉故事等着告訴你,而他安排的結局也許你早已看過──如同某部你也不知道爲何挑上、你也說不出哪裏好看、但總是讓你魂縈夢牽的B級電影結局。
但問題是,昆頓塔倫天奴這次真的任性。這次他想喚醒的回憶,來自於荷里活的黃金60、70年代。這個變動的年代裏,荷里活看來仍然馬照跑舞照跳,但已經可以感受一股暗潮洶涌即將爆發。荷里活的大明星們依舊呼風喚雨、夜生活依舊燈紅酒綠,但電影公司已經發現大明星不再是百戰百勝,而電視產業的發展更已經突飛猛進。荷里活已經不再是錢出去大錢進來的穩賺產業,但是這裏仍然夜夜笙歌,而事實上僅有極少數的大明星能夠穩穩地笑傲江湖。
這些時代背景未必全球的每個觀衆都很熟悉,更遑論《從前,有個荷里活》的主劇情與1969年Sharon Tate血案息息相關,這些歷史事件成爲了觀衆體驗《從前,有個荷里活》美好的門前臺階。而昆頓塔倫天奴愛用的拼接手法,更讓不熟悉黃金年代的觀衆如墜五里霧中。
Sharon Tate的完美人生纔剛要進入下一階段
裏安納度狄卡比奧(Leonardo DiCaprio)飾演的虛構角色Rick Dalton,曾經是個電影明星,如今卻淪落成電視演員,還是那種希望下一次演出機會能讓他一舉翻身的過氣電視演員。Rick Dalton的生平來自多位知名荷里活演員的人生經歷:舉個例子,他到義大利拍攝聽起來就很鳥的「義大利西部片」,這就是奇連伊士活(Clint Eastwood)的親身遭遇。但你如果不知道這段典故,雖然不會看得有如五里霧中,但也許無法體會昆頓塔倫天奴集衆明星生平於一人的用意──Rick Dalton其實是荷里活的縮影。
但是這部電影裏不只Rick Dalton是荷里活的代言人,畢彼特(Brad Pitt)飾演的特技替身Cliff Booth、瑪歌羅比(Margot Robbie)飾演剛闖出一點名號的Sharon Tate,電影裏除了描述他們各人的故事之外,還讓他們成爲某個荷里活階層的代表。Rick Dalton、Cliff Booth、與Sharon Tate,代表着因爲不同因素集結在荷里活的人們、代表着入行年資不同的演藝人員。昆頓塔倫天奴一方面細描他們的浮世輪廓,呈現他們生活的種種細節,同時卻又模糊他們的處世心境,試圖讓他們爲更大的同階族羣代言。
舉個例子,劇中特技替身十數年經驗的Cliff Booth,我們會看到他糟糕的生活環境、等同奴隸般的日常工作、以及不受重視與尊重的身分地位,但是Cliff Booth面對這樣的人生,他心裏有過任何怨懟嗎?《從前,有個荷里活》刻意地保持模糊,我們只能從他徹底軍事化地管理愛犬的方式,隱約嗅出他一樣用規條與道德,把人生不順的怨懟塞到心靈最深處。
荷里活的幕後辛酸 溫習後代入更有感
過氣明星的哀愁、小明星看到自己出現在銀幕上的興奮之情,荷里活的這些幕後情緒,不曾顯示在荷里活的大銀幕之上。《從前,有個荷里活》一樣地儘量隱晦處理這些幕後甘苦、處理這些影視帝國裏的階級不公,這些潛元素根本無法組成一張情書,卻更像是字字辛酸的血書。我們都知道,不但「No business like Show business.」,而且「Show must go on」,《從前,有個荷里活》是一部談論電影產業的電影、是一張荷里活黃金年代的血字紀錄,這裏自有天理邏輯,自有獨特的是非對錯,甚至連或然率都比我們的世界更加離奇詭異。《從前,有個荷里活》沒有嘲笑批評任何角色──甚至連那場血案都是──它展現一幅荷里活真實衆生相,遠遠地看很美、近近地看心驚。
昆頓塔倫天奴的電影本來就不適合所有觀衆,但《從前,有個荷里活》也許是最不適合所有觀衆的電影,它應該在上映前先開出一長串的片單,要有志之士先去補習溫習。但對那些體驗過或熟悉美國60年代娛樂文化過渡的觀衆們,這部電影會讓你看得感觸萬千,它同時展示了荷里活的黃金錶象與灰色內裏,Steve McQueen與李小龍不再英雄;Sharon Tate與Jay Sebring天真無邪的友情;Rick Dalton被迫扛轎的帥氣James Stacy;這些角色都是荷里活歷史裏的真實人物,昆頓塔倫天奴並非毫無理由把他們寫進電影,如果你看完了電影,去找找他們的故事,你會有恍然大悟之感:世事難料,這是人間唯一天公地道之理,即便是荷里活也得遵從。
《從前,有個荷里活》看得出昆頓塔倫天奴爲荷里活作傳的誠意,也看得出他對那個年代的癡迷。看完《從前,有個荷里活》最後設的樂趣之一,是你會發現60年代的荷里活故事,似乎與60年後的荷里活故事,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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