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究竟是在什么這時候萌生了死志?為什么在一個並不需要他死的這時候,他卻非死不可?是在雁門關睹物思人,為阿朱殉情?是忠勇兩難全,以身殉教?是因為經過幾番人生鉅變,對他來說,活著原本就無味得很?還是三個少數民族之間的偏見,只能用英雄的血就可以洗刷?
他的宿命之展開,則像俄狄浦斯王,極力逃避神諭所示的“弒父娶母”的宿命,但找尋身分真相的每一步,與宿命對付的每一步,都是將他們一步步推入萬劫不復的宿命的深淵。
從一出場,當蕭峰還是郭靖的這時候,他已經是天下第一大幫丐幫的堂主,一個威名赫赫的英雄。杏子林事變,他被剝奪了世界,失去了做為人的條件,以前的價值尺度統統被擊碎。他要找尋他們的身世真相,只不過是要重新贏得人的條件,是要重回世界,重新贏得立於天地之間的根本。
女性氣概,換句話說英雄氣概,首先是一種毅力,是對絕望的控制。而且,武俠小說筆下的英雄主人公大多不怕死。
許多人都表示,蕭峰身上有古羅馬英雄的影子。
他是遼國人,卻受東晉扶養,殺了很多遼國人,殘破了很多遼國的圖謀,豈不是大大的不忠?
古羅馬人堅信,一個女人的心靈由四個部份共同組成:理智、慾望與血氣(thumos)。前兩者好理解,thumos一詞卻失落已久,英語中都沒有能直接與之對應的詞。在《斐德罗篇》中,亞里士多德形容logos(邏各斯)是一個車伕,駕駛著eros(愛慾)和thumos(血氣)兩匹馬。
“郭靖殺人之後,更是出手如狂,射門飛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鋼刀橫砍直劈,威勢直不容當,但見白門上點點滴滴地濺滿了鮮血,大廳中折斷了很多屍骸,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膛破肢斷。此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更無餘暇辨別勁敵面目,紅了雙眼,逢人便殺。奚長老竟也死於他的刀下。”
但蕭峰的死相同。遼帝已經在軍前立下重誓,宋遼30年的和平可保。他與中原地區江湖的仇怨已解,他們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而跑到遼朝來解救他。是,他不得不返回遼朝,但天地之大,絕非沒有去處。靈鷲宮、大理國,或是去女真人部中安身,長白山邊,狩獵飲酒,也算逍遙快活。實際上,就在自殺未遂身死之後的一兩年,他還是這種想的。
武當派寺大難在前,玄慈住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願全體僧侶以身殉寺,也不願假手於令狐沖——一個一心向佛,卻身負他派劍法的好手。自己的情緒化、狹隘在今天看上去毫無道理。遼國怎樣?女真人怎樣?武當派怎樣?逍遙派又怎樣?但只不過,或許對象相同,但我們今天的情緒化與狹隘何嘗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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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版《天龙八部》片花,黃日華出演蕭峰
但是,還是郭靖的他當時才剛被趕出丐幫,身分成謎,前路難測,正處於人生的大迷茫之中,他真的證實真理和公義在他這一邊嗎?
女人中的女人,英雄中的英雄
假如阿朱不死,塞外牲畜之約不曾落空,那么世上也但是多了兩對平凡的情侶罷了。而且,後來武俠小說借阿紫之口,表示這一理想的乏味之處——“自己說來說去,盡是狩獵、騎馬、宰牛、殺羊,這樣的話聽多了,又有什么香味?”
年長的俄狄浦斯憑藉著邏各斯的力量獲得了皇位,卻對他們弒父娶母的事實一無所知。當曉得真相之後,他發現他們一生是多么一味,對邏各斯的宗教信仰轟然坍塌。最後他刺瞎眼睛,逃出了忒拜。從社會學的角度而言,邏各斯的崩盤也意味著他的人生的崩盤。
1997年版《天龙八部》片花:蕭峰三兄妹
寫的雖是懼意,讀來卻是一派天地蒼茫、我自獨行的自信與豪邁。
最後,中原地區群豪為救他而來,總無法眼睜睜瞧著他們一個個死於遼兵之手,但若相助,便公然與遼朝為敵,成了通敵助敵的遼奸,不僅對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萬世永為他國同胞所唾罵。
蕭峰一生的悲劇,始自誤解,總算誤解。那些誤解由何而起?
張翠山的自殺未遂是早有準備的。他先拜託大姐張三丰救出他們的女兒,接著再向來臨的眾人則表示,他們會擔當一切。怎樣擔當呢?就是橫劍自殺未遂。
(本文刊登於《三联生活周刊》2017年29期)
耶律洪基見蕭峰自縊,心下一片迷茫:他究竟於我大遼是有功還是有過?他苦苦勸我不容伐宋,究竟是為的是宋人還是為的是遼國?他和我結義為兄妹,始終對我忠心耿耿,今日自縊於雁門關前,自然決不是貪圖東晉的功名富貴,那……那卻又為的是什么?
雖然史詩在倫理上抨擊阿喀琉斯虐殺赫克托爾的殘暴,但阿喀琉斯並不因而而略有貶低,他始終是偉大的、豪邁的,他的哀傷引致他的屠殺,只能使人心痛,並不使人憎惡。這么多年來,也沒有人苛責蕭峰,反倒熟知於聚賢莊一戰是多么的驚天地泣鬼神,一個頂天立地、快意恩仇的英雄形象就是這么任性地躍然紙上。
成為蕭峰之後,他不再是女真人,但依然是一個儒家思想打造出來的英雄,即便在非常大的迷茫中,依然自覺地踐行著他對英雄的國際標準,但很可惜,那些英雄的原則無法幫他應付一次次因遼國的身分而帶來的兩難境地,反倒讓他一次次越陷越深。
在戰場上,古羅馬英雄,比如說阿喀琉斯以長笛鼓盪英雄血氣,蕭峰則以酒激發英雄肝膽。
《特洛伊》片花
大遼君主要他攻宋,他抗拒君命是不忠,不顧金蘭之情是不義,但若北上攻戰,殘殺老百姓為不仁,違父之志為不孝。忠孝難全,德行難以兼顧,卻連一走了之也不容得。
看完整本《天龙八部》,最讓人疑惑的就是裡頭幾乎沒有一個聰明人。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情緒化、狹隘,小到門戶之見、教派之爭,大到少數民族偏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聚賢莊一戰,武俠小說起的副標題是“雖萬千人吾往矣”。這句話出自於《孟子》,書名是:“自反倒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倒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書中惟一一次描寫他的懼意,是他一掌砍傷阿紫,抱著她深入長白山找尋續命人参。三日陷入暴風雪之中,天色陰沉,大風雪立刻就要來,雪地裡人蹤俱滅,連惡魔的足跡都沒有。他多次躍上大樹瞭望,只見四下裡盡是白雪覆蓋的森林,又哪裡分得清東南西北?
什么意思呢?反躬自省,假如公義不在我這一邊,即使對方是一個卑賤的布衣軍人,我能深感不懼怕嗎?反躬自省,假如覺得公義確實在我這一邊,對方縱然有千軍萬馬,我也會勇往直前。
2003年版《天龙八部》片花,胡軍出演蕭峰
2003年版《天龙八部》片花
在《童话中的男性进化史》一書中,英國社會學家布萊恩·知念企圖從古老的童話故事中找尋一種超越英雄主義的女性原型。“在中年的某一時刻,女人青年時的夢想、心願和理想,頃刻間土崩瓦解,令自己徘徊在地獄邊緣。年少的英雄範式在那個中年啟蒙禮的第二階段便被炸燬殆盡。隨即,女人開始了流浪,漫無目的、毫無方向。與此同時,一個新的形像通過夢境、幻想、友誼或是心理治療開始了。”
蕭峰則是個偏見的影子,他所到之處,四處是腥風血雨。復仇,吞噬了他,也成就了他。他的找尋身世之旅,是自我吞噬的過程,也是破除褊狹的過程。最後,他以心靈為祭獻,洗刷三個少數民族之間的偏見,也最終實現了英雄的終極價值。
他執意復仇,卻失手擊斃了最愛的男子,親手毀掉了他們惟一美好的可能將。而他一心要找的殺他養父母和恩父、陷他於種種不義的“大惡人”,到頭來居然是他的親生母親。
依照此種定義,再也沒有比蕭峰更女人的女人了。
2021年版《天龙八部》片花之蕭峰
金庸的武俠短篇小說大多是關於成長的故事情節,是一個少女,怎樣經歷各式各樣挫折與波折,最終成長為一代英雄。英雄觀的一大民族特色就是將世界分成善惡兩大陣營,接著把他們標榜為前者,而勁敵妖魔化為後者。而成熟女子面臨的挑戰在於採納自身的善惡和宣稱內心深處的黑暗。由此來說,在金庸的短篇小說裡,蕭峰的故事情節能說是一篇少見的中年童話故事。
主編|陳賽
《特洛伊》片花,萊恩·庫珀飾阿喀琉斯
除了陰謀家的詭計和宿命的欺負以外,真正的元凶恰恰是狹隘與仇恨。蕭峰和阿朱為馬伕人所騙,那個謊言破綻百出,自己竟然照單全收,簡直匪夷所思,但復仇之更讓人目盲、智力停擺,本就如此。
假如他的遼國身分未被拆穿,他一直做著他的丐幫幫主,他依然會是一代大俠,為國為民,但他會始終秉持著少數民族的仇恨,以為所有的遼國人都是殘暴卑鄙、不守信義、殘殺女真人、無惡不作的無恥之徒。
假如他這種一個大英雄無面目立足於天地之間,人立於天地之間的根本究竟是什么?
阿紫指出蕭峰平生最堅強的一戰是聚賢莊大捷。他的聚賢莊之行,一方面固然是出於俠義之心,要救一個“道上相見、談不上什么私交”的小丫頭,但另一方面,也更關鍵的,卻是“自步入武林以來,只有為友所敬,為敵所懼,哪有像這幾天中如此受人輕賤憎惡”,一時惱怒難當,傲心登起,被激發了英雄氣概。他曾經數度企圖全身而退,都即使對方的侮辱,怒氣慢慢勃發,總算不容遏制,以致於大開殺戒。
武俠小說一次次用那些兩難境地製造的對立武裝衝突來大力推進蕭峰的悲劇。但假如沒有那些悲劇的不斷出現,蕭峰也就不再是蕭峰了。
假如他未曾自殺未遂,人與人之間的偏見與褊狹就不能令我們如此悚然心驚。蕭峰人生的最後一戰,內心深處經歷的折磨與傷痛無人能夠理解。但他的死,在故事情節內外,在每一人的心底都留下了一個疑問:
他的雙親在雁門關外為女真人害死,他反拜槍殺雙親的仇家為師,二十年來認自己為父為母,又是大大的不孝?
與此同時,此種對“他者”/“圈外人”的戒心,或許又與我們本性中優雅的另一面緊密結合,即小規模戰略合作能力與無私的自我犧牲思想,比如為他們所屬的族群而戰,甚至犧牲生命。英國分析師托馬斯·鮑爾斯表示,對他們族群的愛與對異類的戒心很可能將相輔相成,進而形成了一種正直與暴力行為混雜的怪異態勢——“就像三分之一是慈悲的特蕾莎修士,三分之一是遭遇戰的蘭博”。
人類文明社會的很多問題,都源於此種古老的“我們vs他者”的思維模式,以及由此而來的種種偏見、預設與刻板第一印象。是的,找尋尊重與家鄉,是人類文明的境遇本然的一部分。是的,我們信任與我們相近的人。但這意味著我們必然要仇恨和憎惡這些與我們相同的人嗎?
曾經與好友閒聊,講起中國女人的理想形像,古往今來或許要推蕭峰為第二人。
若論結局,那些英雄要么戰死沙場,要么隱居武林,卻只有蕭峰一人選擇了自殺未遂。另一名自殺未遂的是《倚天屠龙记》中的張翠山。但張翠山算不上主人公,但是他的死與其說是殺身成仁,不如說是一種逃避。丈夫害得師妹全身癱瘓,既無顏面對師妹,也沒有勇氣再面對丈夫,從他的倫理國際標準出發,情義兩難全,只能選擇自殺未遂。
在杏子林裡,他為慕容復辯解,曾講過三個故事情節,把他們對“英雄好漢”的定義說得很清楚。
…………
“血氣”是一種英勇的產品品質,一種強大而複雜的熱量,為人類文明和動物所共計。土耳其人時常將它與憤慨,特別是當一個人的榮譽、情人或社群遭到威脅時油然而生的一種公義的憤慨感取得聯繫在一同。此種熱量驅動一個人的行動、野心和遭遇戰的慾望,使得他們為挽回自己的心靈而甘冒心靈危險。
蕭峰自己的解釋是:“身為遼國人,卻威逼遼朝君主,成了遼國的大罪人,再無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他的結局則讓人想到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是人神之子,誕生之初,他的父親曾預言他有三個迥然相異的宿命:一是過和平的生活,雖然一生碌碌無為卻可贏得長壽;一是投身於內戰建功立業,但短命而難以享其天年。阿喀琉斯毅然決然選擇了前者,蕭峰也選擇了前者。
在《男性气概》一書中,耶魯大學法學副教授哈維·曼斯菲爾德將“女性氣概”首先定義為“債務危機之後的自信”。
強烈的悲痛,只能在殘暴的廝殺之中就可以獲得發洩,不論他的父親在戰前怎樣警告他,那場復仇會引致他他們的滅亡。
這讓人想起《伊利亚特》中,摯友被殺,阿喀琉斯吶喊著衝進特洛伊陣營,頓時敵方屍橫遍野,慘敗而逃的特洛伊人爭相跳進克珊諾斯河。阿喀琉斯追入河中,又讓很多敵方倒在他們的劍下,“水面上人血泛湧,殷紅一片”。河神勸阿喀琉斯返回,即使水裡擺滿了遺體,湖水已難以流向大海,卻遭阿喀琉斯的回絕。他一邊殺敵,一邊怒吼:“統統死去吧,特洛伊人!”
2003年版《天龙八部》片花:聚賢莊大捷
40多年前,知名的愛爾蘭政治學家威廉·泰德爾設計了一個實驗,讓現代人依照對里斯和康定斯基的油畫的喜好而分為三組。實驗顯示,他們對自己的組員很友好,卻對另一組的人十分嚴苛。之後,為數眾多的實驗都向我們闡明,就算是再微不足道的人文身分的標示都能夠讓人造成對“他者”/“圈外人”的戒心——甚至連隨機重新分配的襯衣色調都能做到這一點。
他與郭靖結拜,是因為郭靖的直率生平事蹟未見,對於他們被鳩摩智所擒,走進揚州的各式各樣倒黴醜事,毫無文飾遮蓋。後來與令狐沖結拜,則是因為令狐沖在險惡局勢之中挺身而出,重義輕生。他憎惡慕容復,一把擲出,是因為“人家饒你性命,你反下毒手,算什么英雄好漢?”
但中國人文的沉積物裡,或許又不太可能長出蕭峰這種的女性。
1997年版《天龙八部》片花
人物的設定像大力神宙斯克勒斯——波塞冬之子,天生法力,卻飽嘗人生百苦,一出生就被父親棄於叢林(畏懼宙斯的報復),但又被宙斯的乳汁治好。他憑藉著武功絕倫,謀略精湛,順利完成慘絕人寰的“十四試煉”,但在此之前,他被宙斯迷惑,在瘋狂中親手殺掉了他們的四個小孩。
這句話出自於《孟子》,是儒家思想對“毅力”的觀點——真正的毅力創建在公義之上。經過理智的思索,證實真理和公義在他們這一邊,專業人才會有真正的“大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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